一生何求：讓現代舞在中國鼓翼起飛

——記郭明達的藝術實踐和理論探索

　　“人本來于自然，在世上折騰幾十年后又回歸自然，雖有怨而無悔！在國家民族近百年動亂中，我這一輩的知識分子里，多少革命志士折戟沉沙，多少鼓翼起飛，鎩羽而去。估計大多背負著沉重的翅膀……”在郭明達的自述中，我們聽到的是愛國知識分子靈魂的唏噓和精神的豁達。

　　郭明達 著名舞蹈史論家、教育家，曾留學美國攻讀碩士、博士學位，是我國歷史上第一位舞蹈研究生，系統學習了歐美的現代舞、民間舞和社交舞。歐美現代舞在國內曾一度遭到排斥，改革開放以后，郭明達通過講學、研究、翻譯等藝術實踐和理論探索，身體力行推廣現代舞，影響了中國舞蹈界的思想觀念和整體格局。2014年1月，中國舞蹈家協會授予郭明達中國舞蹈荷花獎終身成就獎。5月16日，郭明達溘然長逝，享年99歲。

　　2014年5月16日，中國著名的舞蹈史論家、教育家、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研究生導師、享年99歲的郭明達，帶著他的遺憾與無悔，溘然長逝。“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駱賓王的這句詩句成為他坎坷人生和多舛命運的詮注。

　　郭明達1945年畢業于南京中央大學教育系，因為深刻地認識到舞蹈教育對于身心協調教育的影響以及傳情達意的重要意義，毅然選擇舞蹈教育作為自己的職業，留校任體育系舞蹈教師。

　　1947年，郭明達通過考試，獲得國民政府派遣留學的機會，赴美國愛荷華大學攻讀舞蹈教育碩士學位，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位舞蹈研究生。1951年，他獲得美國政府設立的中國留學生助學基金會獎學金，進入紐約大學研究院博士研究生班攻讀博士學位；同時，還在社會上的各種舞校學習現代舞、歐美民間舞和社交舞。20世紀四五十年代，美國現代舞奠基一代舞蹈家作為大師的地位確立，與他們合作的年輕一代舞蹈家在廣采博收中發展自己的特色，而新先鋒派一代舞者擺開新的擂臺，現代舞由此進入一個開放與發展時期，為郭明達的學習提供了多種選擇。在留美8年中，郭明達先后師從現代音樂大師路易·霍斯特、現代舞大師多麗絲·韓芙麗和埃爾文·尼可萊學習編導，師從著名音樂舞蹈史學家庫爾特·薩克斯學習世界舞蹈歷史，并且廣泛接觸美國的社會、政治、經濟和文化等領域的知識，從理論到實踐系統全面地學習歐美的現代舞、民間舞和社交舞。1951年至1955年，郭明達獲得全額獎學金在尼可萊舞蹈學校學習現代舞4年，幸得大師的悉心指導；加之接受了美國現代舞蹈前沿成果的教育且接觸到現代舞蹈動作科學家拉班人體運動科學的創新成果，他清晰地把握了動作的要義。郭明達注重舞蹈的教育使命和社會價值，希望用藝術表現生活。在海外生活的孤寂，使他對祖國和家鄉的思念日深，他創作了自己的處女作《懷念家國》以及《獨裁者的末日》。郭明達創作后者的初衷源于他對蔣介石轟炸上海的憤慨，在舞蹈中郭明達使用了京劇面具，穿上了高跟靴。他的現代舞創作在美國起步，卻充滿濃郁的中國文化色彩。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海外的中國學子無不為祖國的新生感到歡欣鼓舞。大批中國留學生感到民族百年的屈辱已去，今后報國有門，群情振奮！同時，為了反對美國侵略朝鮮，企圖將戰爭的硝煙燃燒到中國的陰謀行徑，心系祖國的郭明達和錢學森等海外留學的知識分子一起在美國政府以加入美籍與安排工作的利誘面前毫不動搖，1955年5月悄悄地買好船票，避開美國政府的阻撓，繞道回到祖國。

　　1956年，郭明達被分配到北京舞蹈學校工作。當時中國“親蘇反美”的政策反映在舞蹈教育領域，就是對蘇聯舞蹈文化以及教育模式的全盤接受，對西歐與美國舞蹈文化及教育模式一概排斥，這就注定了郭明達沒有用武之地。“現代舞”這類舞蹈，半個多世紀在中國都被視為資產階級腐朽沒落的產物，像洪水猛獸般讓人聞之色變。而在20世紀50年代，尚不知現代舞為何物的人們往往將其與歌舞廳中的大腿舞相提并論。郭明達初到舞校，到處遭遇異樣的目光，被說成是“一位跳大腿舞的人來了”。更有甚者，他還被誤會為“流氓嫌疑人”，在夜間都受到監視。黨的“雙百方針”發表后，文藝界開始“百花齊放”，郭明達曾經做過一次內部演出——這亦是上世紀50年代中期中國罕見的一場現代舞演出。郭明達復排了他在美國創作的舊作，并創作表演了兩支新舞——《會客室》與《過街》，真實地表現了他回國后對身邊生活的感受。《會客室》的創作靈感來自他等待領導接見的深切感受——等待中的焦慮以及被冷遇后的失落。《過街》則是郭明達對最初北京街道的印象：攢動的人群、穿梭的車水馬龍、無序的交通、人們提心吊膽地過街……顯然，郭明達作品中追求的藝術真實和現實批判精神，在當時以“贊歌”與“頌歌”形式為主流的文藝表現中，被認為是一種“不和諧”的聲音，也被人“對號入座”，或者被認為不符合“社會主義的現實主義文藝的精神”，被認為不僅沒有“美化生活”甚至還有“攻擊黨的領導人”和“攻擊社會主義交通秩序”的嫌疑。因此，郭明達此后難有“演出”的機會。在某次內部舉行修正主義文藝展示活動，舞蹈界某位領導人動員郭明達做場演出，供大家“內部觀摩”批判用。在夾縫中生存，郭明達懂得了應變，他以中國傳統的劍舞形式，編演了毛澤東的詩詞《沁園春·雪》，避開了矛盾。大鳴大放時，他發表了《一個新舞蹈教育體系的擬定》一文，提出“條條大路通羅馬”，建議有選擇地借鑒歐美現代舞的經驗，立足于中國的文化現實，建設起中國的現代都市舞蹈文化，結果受到了批判，投寄給《人民日報》的《我要一塊地板》的文章未能發表。他的留學身份，在那個認為“知識越多越反動”的年代，給他帶來的不是榮耀，而是處處麻煩。1958年“反右運動”、1963年、1964年的“四清運動”以及不久后的文化大革命，郭明達幾度在政治運動中沉浮。

　　郭明達的學術青春隨著祖國改革開放的春天同時到來，雖然姍姍來遲，但意義非凡。20世紀80年代，他在舞蹈研究所推出了現代舞史論方面的系列講座，發表了大量有關現代舞史論的重要論文與譯介文章。在這一時期，中國舞蹈進入一個重要的藝術探索時期。在尖兵隊伍中，中國人民解放軍南京軍區前線歌舞團一馬當先。舞蹈藝術應該承擔反映新時代、新生活，滿足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審美需求。而在對歷史進行思考、對人性及現實生活本質進行揭示時，編導們在傳統舞蹈語言形態中往往找不到對應的表達。當時前線歌舞團的副團長徐兵克是一位思想敏銳、極富智慧和藝術眼光的領導者，率先提出“解放思想、勇于創新、廣采博收、為我所用”的指導思想。他不僅派編導到北京向郭明達取經，還邀請郭明達在1980年初到南京軍區前線歌舞團進行了為期3周的現代舞理論與實踐的教學——這也是郭明達回到中國25年來的第一次現代舞專業教學活動。這次教學打開了前線歌舞團編導們的視域，對其創作產生了重要影響。1980年秋天，在全國第一屆單雙三舞蹈比賽中，前線歌舞團以《再見吧，媽媽》《希望》和《醉劍》等作品震動了舞蹈界，這些作品突破了人性表現的禁區，也實現了藝術的創新。其中，青年舞蹈演員華超創作與表演的《希望》，直接從郭明達的授課中受到思想上的啟發：身體的所有部分都具有表現力，尤其是軀干部分。這支在當年引起極大反響與爭議的獨舞作品，以裸露的身體并運用肢體語言與內在感覺，深刻表現了人的內心掙扎，揭示了人們對“文革”十年浩劫的反思，在觀眾中產生了極大的共鳴。由此，現代舞、民間舞和古典舞三足鼎立的中國舞蹈發展的新格局開始出現。此后，一些省市歌舞團紛紛邀請郭明達前去講學，從而影響了中國舞蹈界的思想觀念轉變，推進了中國舞蹈文化轉型的進程。隨之，中央電視臺錄播了郭明達的交際舞教學——他成為改革開放后在電視臺教授交際舞的第一位教師。

年過甲子的郭明達在教授現代舞

　　作為一名真正的學者，郭明達認為，中國的教育要騰飛，應該十分注重科學化建設，而中國舞蹈教育在建設上則缺乏科學體系。因此，他著手翻譯世界舞蹈史學、動作科學、藝術科學與教育科學的名著，多達兩百余萬字。其中，包括庫爾特·薩克斯的《世界舞蹈史》、多麗絲·韓芙莉的《舞蹈創作藝術》、拉班的《力效》《現代教育舞蹈》和《舞臺動作探究》、瑪麗·魏格曼的《舞蹈的語言》、約翰·馬丁的《現代舞》、陶布勒的《舞蹈：一種創造性的經驗》、查理·克勞斯的《藝術史與舞蹈教育》、烏曼爾的《舞蹈教育手冊》以及普雷斯頓的《舞蹈與動作教育》等著作。郭明達向中國舞蹈界介紹的都是歐美20世紀舞蹈藝術及研究精粹。這些成果部分在刊物上發表，更多的以手稿方式在舞蹈編導家和學者中傳閱，對中國現代舞蹈理論與實踐的全面建設產生了廣泛深遠的影響。他對歐美現代舞的譯介、研究，堅持歷史唯物主義與辯證唯物主義的方法論，他總是將歐美現代舞放在特定的歷史與文化背景中考察。“現代舞時間跨度長達百年，從空間涵蓋歐美大陸各發達國家，現代舞蹈異曲同工，風起云涌，足以說明這樣的突變并非少數舞蹈家心血來潮、異想天開，而有其深刻的經濟基礎與社會背景。”郭明達認為，現代舞是現代舞蹈家為了尋求解決現實生存的問題而使用的不同方法，他反對將西方現代舞奉為僵化的模式，一味去摹仿。

　　現代動作科學與教育科學，是郭明達學術研究與譯介中十分著力的部分。他用20世紀世界舞蹈動作科學與教育科學的創新成就糾正了現代文明社會對舞蹈本質的曲解，讓我們深刻認識到動作與動作教育及其研究的意義。他曾擔任中國兒童教育研究學會會長等職務，以科學的思想指導全國兒童的舞蹈教育理論與實踐，反對用職業舞蹈教育方法取代素質教育，主張人人享有舞蹈的權力。1988年，郭明達在中國藝術研究院招收了現代舞史論研究方向的研究生，并將自己大量未刊的研究成果手稿提供給不同方向的研究生作為教材，希冀未竟的事業能夠繼往開來！

　　“人本來于自然，在世上折騰幾十年后又回歸自然，雖有怨而無悔！在國家民族近百年動亂中，我這一輩的知識分子里，多少革命志士折戟沉沙，多少鼓翼起飛，鎩羽而去。估計大多背負著沉重的翅膀……”在郭明達的自述中，我們聽到的是愛國知識分子靈魂的唏噓和精神的豁達。而2014年1月，99歲的郭明達被中國舞蹈家協會授予中國舞蹈荷花獎終身成就獎，或許是對這位世紀老人，亦是對所有人的心靈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