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到霜濃色更佳——走近大武生王金璐
小孩子喜愛使槍弄棒。1944年，我才10歲，在北平（今北京）開明戲院看了一出《翠屏山》。石秀的一聲“石三郎進(jìn)門來英兒罵道……”讓我記住了王金璐，英雄氣象，武功身段，建構(gòu)起我的京劇夢。
1984年，我主持面對戲曲界及大專院校中文系教師的戲曲講習(xí)班，授課人有張庚、翁偶虹等大家，并特別邀請65歲的王金璐講授戲曲表演藝術(shù)。僅是他的輕巧后朝天蹬、臥魚及其與長子王展云的火爆對打，已讓300多學(xué)員驚呼不已。他的謙和、敬業(yè)、真知，至今仍被當(dāng)時的學(xué)員深情憶念。
從此，我與王金璐有了交往。所見所聞，不斷強(qiáng)化著我的這些感受：他，高蹈輕揚(yáng)，卻從未放棄，珍惜分秒、遠(yuǎn)引深潛；他無意為人師，其德其藝足以為世范；舞臺上美好地表現(xiàn)一切美好，是他生命的審美呈現(xiàn)。
歲末，冒著寒流，如約準(zhǔn)時來到王金璐家。走上三樓，剛剛立定，房門忽地開啟，卻見他已是拱手迎立。“如沐春風(fēng)”曾多次注入筆頭，此時此刻卻是身心浸透。等我坐定，他才入座。
當(dāng)他得知我兒時常去他家附近的前門外三里河鐵山寺及靠山胡同嬉戲時，我倆倍覺親近。再提起曾經(jīng)距離我們很近的京劇名人舊居，如東柳樹井龔云甫家、河泊廠黃桂秋家、豆腐巷馬連良家，及木廠胡同后的中華戲校和十分熟悉的金魚池、鞭子巷、東花市，我們仿佛各自回到了童年，從而打開他極香甜又極苦澀的回憶。仿佛面對一個似曾相識的老鄰居，他敘起了家常——俱是尋常言語尋常事，卻是味盡人生絕妙詩。
王金璐說，他屬猴，難得安靜，學(xué)戲前后受盡皮肉之苦，因住在靠山胡同，猴有“山”相依，總算尚得其所，后來遷居鞭子巷，兄姐屬相為馬牛羊之類，終于鞭撲一生。這雖是巧合，說到此，他已是唏噓不已。未成才時的饑餓與皮肉之苦，造就了上世紀(jì)30年代“童伶生行冠軍”。成才后的著名武生不幸于1958年摔傷于舞臺，已是殘廢之軀竟在苦斗18年后重登舞臺，終成一代宗師——武生泰斗。“文革”時，王金璐夫婦不顧自身安危，對師父馬連良、對同行兄妹依舊恭執(zhí)弟子禮、恪盡朋友情。改革開放，麗日中天，王金璐則漸近耄耋之年。雖說，山當(dāng)秋老容偏瘦；卻是，菊到霜濃色更佳。2002年，文化部將首屆造型表演藝術(shù)創(chuàng)作研究成就獎頒給啟功、王朝聞等十一位獲獎?wù)撸踅痂疵衅渲小?/p>
如今，王金璐已是94歲高齡，堪稱春葩秋萼而臨冬不衰，老干新枝而生意正濃。環(huán)顧室內(nèi)，瓷磚斷裂，是其與眾弟子翻打撲跌的見證；堆在桌邊的鞋靴行頭，無聲地訴說著梨園傳承的別樣春秋。這樣一位德高望重、技藝不凡的老人，桂冠多多，卻極謙遜。他說，我只是個窮孩子，一個為了吃碗飽飯而從藝的京劇演員。縱觀其行止，泛聽其口碑，再聆聽他出自內(nèi)心的自我評價(jià)，不禁肅然起敬。
王金璐名言之一，求學(xué)應(yīng)該從“要我練功”變?yōu)椤拔乙毠Α薄勺诸嵉梗撬麑ψ约呵笏嚿牡臍w納，更是后學(xué)步入社會、走向有為于世的不二法門。
王金璐名言之二，“要淡泊名利，不要淡薄人生”。一字之差，是他一生踐行的圭臬，也是所有不肯茍活者登上靈魂階梯的起點(diǎn)。
王金璐有“武生泰斗”殊榮，但對“泰斗”，他別有詮釋，是為其名言之三：泰，大也；斗，量米之器，并非百寶箱，只承載足以飽腹的雜糧，盡量滿足他人之需。這個“泰斗”，形象地描繪了王金璐的人生軌跡，亦應(yīng)是仁者的共同追求。環(huán)顧人世，這樣名實(shí)同歸的泰斗又有幾人！
1987年，王金璐應(yīng)邀赴沈陽為遼寧省戲校授課，行前，他有“四不要”的約定：不要授課費(fèi)，不要高級房間，不要特殊飯，不要觀光旅游。20多天，他住在學(xué)校辦公室，吃在一位老同學(xué)家，他的精心于教學(xué)，無心于自我，所留余音，至今回響。看看今天，學(xué)者、名流，奔波路上，放言臺前，那派頭、那身價(jià)、那斤斤計(jì)較與處處排場，給人留下的多是無奈。
正與王金璐交談，青年武生王雪清按約定時間前來求教，我便起身告辭。我走到王金璐身邊，想與他合影，他當(dāng)即起立：“您站著，我也站著。”我只好坐在他身邊。當(dāng)我走向門口，他緊握著我的左手，在我手背上連連用額頭輕觸：“我不能送您到樓下，我給您磕頭致歉。”此刻，我強(qiáng)忍淚水，幾近哽咽。在世間最純凈的情感中，我的心在顫抖。
王金璐自稱為一個普通的京劇演員，其人生卻蘊(yùn)含著無數(shù)令人思考的命題。對以名利為上、善于自詡的人來說，“京劇演員”王金璐應(yīng)是醒心的明鑒高懸。
（編輯：偉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