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君毅美學觀的價值境界
20世紀新儒家代表人物唐君毅先生,不僅在哲學和文化學方面建樹非凡,而且對美學也有系統獨到的建構。唐君毅先生注重美學價值境界的考量,采取了一種既不同于西方,也不同于傳統的研究路徑,深入地揭示出美學價值境界的人文底蘊。
美的價值,即美對于人的意義。美的價值因為體現人的根本訴求,寄托著人對美的價值理想。在中西美學史上,西方美學習慣于以永恒、絕對的抽象準則,框范鮮活的美感和審美現實,近現代以來則片面追求感性刺激,使美的價值沉陷于本能欲望呈現的泥淖;與西方不同,中國自古注重美的精神價值,并以人格追求為美的最高境界。然而,近現代以來,隨著西方文化的涌入和民族意識的覺醒,各種各樣的價值體系交織、碰撞,使中國傳統的審美價值觀遭遇嚴重沖擊,甚至面臨被西方美學價值觀解構的危機。唐君毅先生有感于此,以哲學家的深邃智慧和統攬文化趨勢的博大胸懷,提出了獨具個性的美學價值觀。
唐君毅認為,美的價值本質上取決于心靈對生命的主宰。心靈主宰生命,既不是放逐生命,讓感性和欲望泛濫;也不是給生命預設一個高點,讓生命受僵硬理性的制約。唐先生認為,生命在宇宙、自然和社會中有其本然的存在,這個本然的存在,即“心靈”統馭生命的始發點,美的價值境界是一種心靈境界,為此,他用“上天入地”來形容美的價值境界的實現過程。在《中國文化之精神價值》一書中,唐君毅對這種由“中間”端點出發,可上可下的生命實踐過程,概括說:“中國文化,實在本源上最為清凈,而以一極高明之對于性與天道合一之智慧,極敦厚篤實之‘立地上以承天,承天道以隆人’之德性為基礎之文化。吾人如以譬喻之語言之,吾人可謂中國文化精神在本原上,為一直上直下,不使天與任何人,或任何人生文化活動,或地上之萬物受委屈者。”不使天、人及萬物受委屈者,即儒者的“仁心”。“仁心”使美的價值聯系于主體的“善”,首先表現出對一切存在物及其生長權的尊重。通俗講,即人不因文化、地位及其他附加條件而凌越于“他者”之上。“仁心”處于天、人、宇宙萬物之間,本質的狀態是謙和篤敬,如此才給一切生命活動以舒展寬敞的空間,使一切生命順遂本性地生長。唐君毅奠定的“仁心”之善,是美的價值的重要本源,它一方面否定了宇宙神靈、自然意志對人的轄制,另一方面也否定了把“善”視為外在的、感性的衍生物,不無偏頗地對事物特性和規律進行美的價值指認。而“仁心”之善的主體實踐,肯定了主體原初狀態的虛廓空無及自主性,從這里出發,注入人生實踐的價值蘊涵,使美的人文理想在不斷的探索努力中遞升實現。因而,唐先生所說的“上天下地”,實際上包括生命美存在的所有可能性。從大的方向說,“下地”是向經驗世界、知識領域的展開,“上天”則是主體內化境界的展開。兩者的協和,可以使生命心靈活動進退自如,從容建立起“九境”轉化、遞升的價值境界。這“九境”,唐君毅有很詳盡的表述,“前三境”為:“萬物散殊境,于其中觀個體界”“依類成化境,于其中觀類界”和“功能序運境,于其中觀因果界、目的手段界”;“中三境”為:“感覺互攝境,于此中觀心身關系與時空界”“觀照凌虛境,于此中觀意義界”“道德實踐境,于此中觀德行界”;“后三境”為:“歸向一神境,于其中觀神界”“我法二空境,于其中觀法界”“天德流行境,又名盡性立命境,于其中觀性命界”。唐先生解釋說,“九境”的價值意義存在差別,其中前三境以感知世界和“覺他”“知他”為主,通認知萬物殊類及存在個體,達到超越實體功利,實現“類化性”價值認同,即為美確定客觀的準則、趨勢;“中三境”以主體自覺激發記憶、情感和想象,達到凌空憑虛、以主攝客的理想為目的;“后三境”則屬于超主客的價值境界,主張生命通達“主客、天人、物我”關系,以超主客的價值視野返歸仁心,使生命得到完美的釋放與表現。唐先生用哲學的邏輯和語言細致描述了“九境”,由于其中所蘊含的思想,揭示了身心、物我、覺知、性命等美的價值底蘊,體現了美學的人文價值理想,因而它也是關于美學價值境界的精彩絕倫的學術化表述。
作為一個飽覽世界風云、涵詠古今中西文化的現代儒者,唐君毅為美學價值觀傾注了充分的人文本體關懷。他認為,心靈對生命的價值升華,既要立足于世界文化的大勢,使生命價值與文化價值統一起來,創造出流溢生命之光的美;另一方面,文化的構成不同,價值觀也不同,對不同文化還要有正確的吸收態度,以便在實踐過程中能夠辯證施用,序運成化,使美的價值境界臻至完滿。為此,唐君毅先生特別強調如下觀點:
第一,唐君毅認為,美的價值境界具有特殊性,它不同于功利和物質境界,除了積極進取的價值追求之外,也希求符合人性的寬舒平緩的境界。對這個境界,唐先生用了尋常似乎帶有貶義的“消極”一詞。他說:“棲棲皇皇是一種積極的情志,歸去來兮則為一消極之情志。向一境界而欣之趣之,是一種積極之情志。超拔舊境而淡焉若忘,是一種消極之情志”(《文學意識之本性》)。這段話是在一篇討論文學的文章中說的,類似的表述在唐先生的著作中隨處可見,表明唐先生對所謂“消極”的認識,是作為顯現人生“積極”之“無限性”一面來看的,因而,消極不但不懶散,不頹廢,而且更體現沉詠、思味,它是生命內心與存在之根的一種銜接、晤對,是人的心本體對有限世界超拔的體現。唐先生對“消極”的價值肯定,體現了他對人生藝術化、文化化的價值體認。他特別贊賞中國文學比西方文學更有“人情”“人性”韻味,認為中國文學擅長表現“理趣、情致和神韻”,“其價值正在使人必須隨時停下,加以玩味吟詠,因而隨處可使藏焉、修焉、息焉、游焉,而精神得一安頓歸宿之所”(《中國文化之精神價值》)。
第二,唐君毅辯證地看待美的價值判斷與道德實踐的關系。他認為,從人的類存在和個體存在角度講,道德實踐都是生命價值實踐的根本。但道德價值不能理解為局部的、片面的行為規范,把道德理解為某一抽象的品質或特性,其實道德主要是關乎人倫價值關系的,因而,只要符合人倫價值關系的和諧、完善,自我、類的道德實踐就有其美的價值意蘊,是以善的形式表達的美的價值境界。唐先生認為,倫理上的價值判斷,如果是僅僅針對局部的、個別的問題,其“善”的效力是十分有限的,因而其美的價值意蘊也受到相應局限。但若是倫理的價值判斷超拔了個別對象,變成一種指向生命普遍存在的價值體驗和態度,則善與“美”的勾連是根本的和內在的,一旦如此,我們尋常對于假、丑、惡的認識,也要轉換視角來進行體驗和認識,要從符合世界發展趨勢的價值理想境界出發,盡可能肯定倫理價值實踐的美感現實,辯證汲取倫理價值的豐富意蘊,以使美的價值在真正體現其“無對性、虛靈性、涵蓋性和主宰性”的本性時,也能夠實現價值境界的“超拔”和“升華”效果!
其三,唐君毅認為,文字符號可以增益、強化美的價值境界的呈現。他認為,從本性上講,文字語言與美、善并無必然聯系,語言文字的價值意義是人給定的。但文字符號一旦置入美的價值關系中,便超越了一般的物質世界和知識世界,具有了只屬于美的價值邏輯因果關系。美的價值邏輯因果關系是因果互涵的,不同于事物、存在的因果邏輯是前后相序,先因后果的。因果互涵體現生命要求,因此,人運用文字符號,不是要為文字符號確定美的價值含義,而是要借助它來凸顯人的生命價值要求,使人更方便進行生命的“感而遂通”。這樣,文字符號,包括我們今天所面對的新媒體和數字化手段,它們的“功能”特性,只有從人的價值關聯角度體認,才能轉化為主體性的、生命表現的手段、載體,也只有如此,人的美的價值境界就不僅僅是一種深層理蘊的溝通,它還有表現性的介質和手段層面,以和深層的理蘊形成一種“循環互待”的價值互映關系。唐先生認為,不論現在還是未來,人都可以利用一切物質、手段、技術、信息來為人服務,美的價值境界是人主動、自覺、自由的價值創造和表現的境界,美的價值世界的真正主宰者是人!
總之,唐君毅以新儒家的“仁心”立場,涵攝中西學術,表達了系統而獨特的美學價值觀。唐先生對美的價值境界的理解,灌注了濃郁的人文意識和現代意識,是對中國美學的生命精神及其文化肌理的獨特發掘與貢獻。當代美學應該汲取唐先生的美學思想資源,提振民族心魂,推動新人文價值境界的確立與發展,達到如唐先生在《生命存在與心靈境界》中所言:“使志氣充塞于聲音,性情周運于形象,精神充沛乎文字,以昭宇宙之神奇,人生之哀樂,歷史文化世界之壯采,人格世界之莊嚴與神圣!”(作者單位:江南大學人文學院)
(編輯:竹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