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鄉(xiāng)的“尤公”印跡
蚩尤，一個遙遠得早已進入神話序列的中華民族人文始祖。不知這位遠古英雄在多少人的記憶中有所留存？金秋時節(jié)，我游歷到黔東南山鄉(xiāng)，倏然發(fā)現(xiàn)在苗人社會里，蚩尤切近得仿佛就在身邊。他一生戎馬征戰(zhàn)，血灑涿鹿大地。其后代中的一支苗人輾轉(zhuǎn)數(shù)次遷徙，來到了這方土地。在這孝敬先祖的族群中，蚩尤被尊稱為“尤公”。尤公的故事口耳相傳，尤公的音容可知可見。尤公的精魂充滿奇妙的生機而不會老去。這是一種穿越時光的文化力量。
丹寨縣長青鄉(xiāng)揚頌村，青褐色的吊腳樓悄然隱在綠樹叢中，金黃的谷穗迎風涌浪，一幅醉人的苗鄉(xiāng)小景。揚頌、臘堯、巖英等村寨，因為有一個特立獨行的“敬尤節(jié)”而聞名四鄉(xiāng)。苗人們數(shù)千年如一日地過節(jié)，對尤公表述了滴水穿石般的崇敬。
一座兀立于村前的小山丘。山丘腳的一塊巖石上刻有“祭尤壇”三字。這座深藏山間的“祭尤壇”已經(jīng)因先祖蚩尤而名揚天下苗鄉(xiāng)。信步上山，這是一個靜謐的、能讓人久久流連的去處。穿越林中石徑，聽得見踩踏落葉的沙沙聲響。朝山敬尤的人們不由得放輕腳步，尤公歇息了，切切不可攪擾了他的安寧。
“告祥”（祭師）李會堂是一個壯實的苗家漢子，后腰吊有一個玲瓏精巧的蛐蛐籠。他說，我們公祭尤公的時辰是農(nóng)歷十月的第二個牛場天。“文革”那些年，不許公祭，但家祭和心祭是禁不住的。人們在家里悄悄焚香紙，備上九碗酒，九個糯米粑，九張構(gòu)樹葉，九張青菜葉，九條田魚，就以這樣的“素食”（魚在苗家眼中是素食）祭祀尤公。李會堂又是丹寨縣著名的“賈師”（“賈”，苗族民間口傳哲理作品，是判斷解決民間糾紛的依據(jù)）。他說，自己能夠把“賈”連續(xù)唱一天到黑，其中有一個時辰是直接唱誦先祖“尤公”的。
山丘上，長青的松柏和落葉喬木麻櫟、板栗、楓木密集挺拔，默默地守衛(wèi)著這尊祭壇。其中高大的楓木尤其引人遐想萬千。《苗族古歌》中專門有一章《楓木歌》，它傳遞了苗家一個神秘的信息——人類和萬物皆生自楓樹。從古至今，楓木是苗家的“神樹”。而《三海經(jīng)》中有蚩尤當年所棄的“桎梏”“化為楓木之林”的記載。楓木富有無比悲情的內(nèi)涵，其紅葉如同先祖的鮮血；歷史在這里沉思，它的凝重和神圣都力重千鈞。我感悟到，苗人對楓木的信仰是與先祖蚩尤緊緊相連的。
在山丘頂部約30米見方的坦地上，原先有一座已經(jīng)沒法考證其遙遠年代的“蚩尤宮”。如今只有朽損的木構(gòu)件零落于一隅，其中有一尊木質(zhì)的“寶頂”。遙想當年的“蚩尤宮”，其形絕非金碧輝煌，想必與苗家民房相似。但也許就是一根殘柱，一塊瓦楞，可透出些許惟妙惟肖的尤宮神韻，出自民間的審美情趣是無處不在、歷久不衰的。
今年，縣里一些單位募資復建了蚩尤宮，了無歲月印痕。我不敢貿(mào)然判斷這座建筑與原宮關(guān)連幾何。好在原蚩尤宮中尤公塑像的基座，如今作為了祭壇。那是古舊的白石原物，哪怕地老天荒，亦當蘊有自身的靈性。復建的蚩尤雕像與苗人傳說中的蚩尤大體無異，是我近些年在山鄉(xiāng)所見到的復古雕塑中可圈可點的一座。
歷史上，在傳統(tǒng)的漢文化教育中，曾經(jīng)把蚩尤作為與炎黃不共戴天的反面人物、戰(zhàn)敗者。直到1997年初，央視還播出過一部14集電視連續(xù)劇《炎黃二帝》，承繼了“褒炎黃，貶蚩尤”的歷史觀（央視當年5月已作出不再重播的決定）。其實，在五千年前的部落征戰(zhàn)中，勝負均為常事，何以要用勝者為王敗者寇的觀點來詮釋呢？回望歷史，炎帝、黃帝和蚩尤都是中華民族偉大的人文始祖。
苗族是一個世世代代惦念先祖、崇拜先祖的民族。在丹寨縣，以“尤”命名的地名星羅棋布。在苗語西部方言區(qū)，有著許多關(guān)于蚩尤的傳說。在赫章縣可樂一帶，還有《蚩尤與苗族遷徙歌》。其漢譯稍嫌生硬，但也能了解大意：“格蚩尤老格婁尤老/田壩莊稼熟得黃/將進唇邊莫得吃/異族兵丁攻打太激烈/實在抵擋不住了/舉著家眷拖著隊伍/遷徙來到小米壩……格蚩尤老犧牲在哪里/格蚩尤老同仇敵愾/率兵勇猛再沖殺/敵眾我寡不能勝/格蚩尤老犧牲了。”
臺灣的李敖稱自己的祖上是云南苗族，他曾經(jīng)寫下詩句：“落落何人報大仇，明珠豈可作暗投？信手翻盡千古案，我以我血薦蚩尤。”
可感可佩的還是歷經(jīng)了數(shù)千年滄桑巨變，依舊生生不息、孜孜“敬尤”的民間草根。“告祥”李會堂說，他十多歲開始跟公學唱，他不會苗文，沒法寫下來，全憑腦子把敬尤公的祭詞和賈詞記住。現(xiàn)在，李會堂收了9個徒弟。有一個徒弟到廣東打工，他用手機錄了帶到廣東去學……
遙望祭尤壇下的山寨里，梳發(fā)髻著青布苗衫的老婦忙進忙出，在為田疇里收割稻谷的漢子張羅飯食。李會堂預言，谷子收完就要過節(jié)了，哪年哪代的敬尤節(jié)恐怕都不會有今年熱鬧。
（編輯：竹子）